林夏把咖啡杯往木质桌角推了半寸,杯底与数学练习册边沿形成精准的15度夹角。这个动作她重复了四十七个夜晚——自从发现儿子程野把月考卷藏在空调外机后面开始。
十二点半的月光斜切进飘窗,在排列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书架上投下锯齿状阴影。程野的圆珠笔正在导数题区域戳出密集的墨点,后颈凸起的骨节随着呼吸起伏,像只随时会炸毛的幼兽。
"椭圆离心率不是算到第三位就放弃的。"林夏用美工刀削着2B铅笔,木屑簌簌落在她特意网购的错题集封皮上。她没抬头,却能听见少年骤然紊乱的鼻息。
台灯的光圈里突然闯入半块巧克力。程野盯着那道死活解不开的几何题,耳尖泛着可疑的红色:"超市临期打折的。"锡纸包装上的折痕暴露了这是从便利店保温柜最底层抢救出来的限定款。
这样的暗号他们心照不宣。上周是塞在《文言文全解》里的蒸汽眼罩,上上周是夹在英语词典里的暖手蛋。十五岁男孩的关心总是裹着坚硬的刺,像他校服口袋里永远备着的创可贴,总在母亲被试卷划伤指尖时才别别扭扭甩出来。
林夏转动着突然出现在笔筒里的青草膏,药香混着咖啡苦涩在空气里织成网。她看着儿子后脑勺翘起的那绺头发,想起十四年前在产房攥着她手指嚎哭的早产儿。当年需要暖箱维持体温的小生命,如今正在草稿纸上画满愤怒的辅助线。
"停。"她突然按住即将被戳破的作业本,"把第三题题干里的'不小于'换成'大于等于'试试。"程野的笔尖悬停在半空,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当第一个正确得数浮现时,少年绷紧的肩线突然坍塌半寸,像被顺毛的猫科动物收起利爪。
电子钟跳向凌晨一点十七分,窗外飘来不知谁家晾晒的校服,在夜风里鼓成苍白的帆。
程野在第三次涂改作文开头时,闻到了熟悉的橙花香。母亲总在批改教案时用的那支护手霜,此刻正无声漫过两人之间的三八线——那是用《高考必刷题》和《教师职称考试指南》垒成的巴别塔。
"记叙文不是刑侦报告。"林夏用红笔圈住"犯罪嫌疑人似的夕阳"这个比喻,笔尖在稿纸上洇开小片笑涡。程野盯着那个红圈,突然抢过母亲正在批注的《青少年心理案例分析》,在"亲子对抗期"的段落旁画了只戴眼镜喷火的哥斯拉。
他们在这种充满硝烟味的默契里达成微妙平衡。当程野的月考排名前进十名,林夏办公桌上就会出现手作抹茶酥;若是某夜两人同时解出压轴题,冰箱上便利贴画的胜利手势就会多一对。
变故发生在全市联考前夕。林夏在程野书包夹层发现被揉成团的《退学申请表》,签字栏里歪斜的字迹还带着修正带涂改的痕迹。那夜台灯始终亮着,咖啡杯沿留下深浅不一的唇印,像某种摩斯密码。
"你以为退学就能让我轻松?"林夏把申请表展平,指腹抚过程野用红笔加粗的"经济压力"四个字,"知道我为什么总穿那件米色针织衫?"她翻开手机相册,2008年的照片里,襁褓中的婴儿正攥着同样颜色的毛线团——那是程野生父留下的唯一物件。
程野的笔尖在退学理由栏戳出黑洞,突然抓起申请表冲向碎纸机。齿轮咀嚼纸张的声音里,他哑着嗓子说:"明天开始给我加两套理综卷。"
联考放榜那日,林夏在教师休息室看到光荣榜照片。程野的名字卡在重点线边缘,校服袖口还沾着前夜帮她改卷子时蹭到的红墨水。她摸出包里焐热的巧克力,锡纸上的温度恰好是少年掌心滚烫的三十七度二。
此刻午夜钟摆即将划过新的一天,台灯下的影子又挨近了些。程野正用三种解法攻破最后一道物理大题,而林夏在备课本上记下新的观察:青春期男孩的刺,原来是要用函数方程一根根拔除的逆鳞。